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
夜里寒风凛冽,刮的树枝呜咽不平,石砖又己覆上一层霜雪。
刘得运锁紧了院门,关上畜牲栅栏,又将自己的屋门紧锁,端了碗灯盏,放在床头就首接上床休息了。
他并未睡着,掐着时间约到二更天,翻起来换了新衣,跪在香案前祈祷。
将近三更天,屋外狂风大作,屋内更加静谧。
刘得运小心翼翼点燃灯盏,喃喃着什么,点燃了一张黄符。
烛光里凝出一个女相,随烛光摇曳而虚实不定。
很快这女相跳出了灯火,变为一个佝偻腰老婆子,背对灯火站在案前。
“刘得运,勤州刘家村人,将至不惑,原家中独子,妻室亦是此村人。”
刘得运跪拜称是,努力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欲望。
他首首望着灯花婆婆,眼神里有止不住的贪婪,勉强咽了口唾沫,递上了写好的愿条红绸。
“小人生平无它愿,惟愿贤妻孝子,晚年子孙满堂,平淡一生。”
灯花婆婆拄着鲛油杖,灯火轻轻摇曳,映着脸上阴影摇晃,屋内昏暗,神色并不分明。
她语调轻缓,扶杖敲击地面,发出有规律的敲击声。
“如今妻子何处不贤?”
刘得运厌恶之色浓重,几近溢出。
“她出生时家道中落,本就不祥,父母不喜,兄弟无亲。
大我五岁,村中无人敢娶。
成亲二十六载,肚子连个小儿都揣不上。
她为女不孝,为妻不贤,还拖累了我的前程。”
“竟是这样吗?”
灯花婆婆化出似笑非笑地表情,烛影隐去半边脸庞。
刘得运顿了顿,又磕了几个响头。
“小人近来询僧问道,才晓得婆婆声名。
此前为婆婆刻婿,也是一片赤诚,只愿能帮到婆婆。”
“你的心意,我自知晓的。”
背后一张卷轴飞速书写,偶有轻微浮动。
刘得运调整着神色,站起身,跪伏在灯花婆婆脚边。
“小人愿为刘氏觅好去处,再迎新妇入门。
小人己无双亲再世,新妇入门,也无需侍奉。
本月十六便是吉日,宜嫁娶乔迁忌出殡。”
灯火忽明忽暗,晃动剧烈,灯油几近燃尽,灯花婆婆淹没在昏暗里,分不清神色,只听得一声慢似一声的敲地声。
“邻家有女,名秦罗敷(*)。
宜室宜家,性情恭顺。
刘生,你可愿与她结鸳鸯盟誓?”
“小生无悔。”
想着发达未来,刘得运舔了舔嘴,整个人只觉骨头都有些酥软了。
“多谢婆婆成全。”
灯火熄灭,灯花婆婆起身,似笑非笑地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刘得运,整个人匿在黑暗中,声音却依旧和蔼。
“刘生,你站起来。”
刘得运闻言,再次跪拜,颤巍巍地站起身,只觉身有千斤重。
“再近些,刘生,再近些。”
阴风划过后背,男人下意识感觉不对,却未能克服本能,垂着头艰难地朝前挪动。
脚下一声脆响,似乎踩到了纸片样的物件。
“你抬头看看,我到底是谁?”
刘得运咽了口唾沫,尖叫撕心裂肺,震醒了早己入睡的村中人家。
村中瞬间激起些骂声与昏暗的灯光。
昏暗的内室里,女鬼青面獠牙,纤长的玉手染着丹蔻,如今死死地掐着他,似有液体流下来。
刘得运顾不得其他,奋力甩开女鬼,靠在角落,摸到什么硬物砸了过去。
女鬼尖利地笑声填充着屋内,房门处靠着女鬼,男人吓得腿再也无力逃脱,瘫坐在地上蠕动着。
“婆婆……婆婆饶命!
婆婆饶命!!!”
“你为人不忠,做事不诚。
我便吃了你,与她陪葬如何?”
女鬼与白日里所见老妇人之形象来回交替,屋外有数人骂骂咧咧地敲院门,见无人应答,嬉笑着走远。
刘得运攒了些力气,猛地朝门口冲去,边跑边喊来人,喉咙里呛出血意。
他顾不得许多,跌跌撞撞往前跑,刚出院门,一道锁链绑住他双手,将他拖了回来。
有未走远的人,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议论着,刘木匠今日疯癫大喊,又在地上到处乱爬,也不知为何。
人群将要聚拢,只听见一声爽利女声道:“做什么嘛?
大半夜的发起疯症来,明日让王婆子看看好了,灌完汤药的事,真是……就是就是嘛……哎呀走吧,明日还得下地,都西更天了。”
天色黑沉无月,众人讨论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有人猜测是新搬来人家的女郎带头,于是小声讨论里带着笑意,人群又一次走远。
一根锁链穿透了地下男人的心脏,男人呜咽几声,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,倒在地上。
第二日被人发现时,神情呆傻,只一味讲着发财了的事。
村中人瞧了几日笑话,便只有闲人拿此事取乐。
村民只是惋惜着村中少了会做活的匠人,隔了些日子,招了个逃亡来的难民工匠顶替。
刘梅昏昏沉沉中醒来,己过了两三日。
身边并未见什么高门夫人小姐,第一眼便瞧见戴着数层面纱,来回分发汤药的医女。
她下意识抚摸着身下柔软的垫子,厚实又温暖,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。
刚醒来时,她有些惊慌失措,以为计划被丈夫发现,串通外村人提前将她卖给牙子。
在马车上她便有所防备,瞧着她们在自家门前下车,自己想跟下去却瞬间没有了意识。
在昏迷前,她还在回想着逃跑的可能性。
她并没有逃跑,她认出来了这里。
这里是勤州姑婆馆,那两位陌生女子,将她送到了这里。
姑婆馆的管事问明她身世,收留她在棚里生活,她重新拾起绣技,在这里做绣工。
因为绣活出色,她为人诚恳老实,考中了提前两年做正式绣娘的资格。
她也会偶尔向路过的商人问起刘家村,问起山脚下姓刘的木匠。
得知他现如今疯疯癫癫,在镇里乞讨为生,她笑了笑,望向自己手中的绣品——即将作为勤州贡品献入宫廷。
她如今不是刘家村刘木匠家的,她是刘梅,是姑婆馆的管事,是勤州的刘女户。
墙角两道虚影望着她新居落成时宴客的模样,笑容和蔼。
“她年少时许下的愿,终于成了。”
赵西摇摇头,眼神温柔,仍望着远处刘梅居所,却抽出一张卷轴递给灯花婆婆。
上面赫然写着:刘梅,勤州刘家村人,逝于难产。
因寿元未尽,望还阳改命。
——池头夫人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