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至午夜,怡欢楼宾客散尽,宵禁鼓鸣,繁华上京亦入寂静。
怡欢楼厅堂设有三十六桌,中间以红毯分隔开来,左右各十八桌。
易月清换上下等丫鬟的粗布麻衣,去柴房找了把斧头,从柳树上砍下一截手腕粗的树枝。
她将多余的枝叶砍掉,只留下一截半人高的枝干,将剪成二指宽的抹布围着枝干底端缠绕起来,再用麻绳紧紧扎在一起。
这是她前世自制的工具,握着枝干顶端拖地,既省时又省力,再也不用跪在地上,起身时半天都首不起腰来。
今日怡欢楼座无虚席,易月菀不愿献舞惹怒众人,几个宾客当场掀了桌子,残羹剩菜的油渍溅得到处都是。
易月清提着装满水的木桶,将桌椅全都擦拭一遍,又把厅堂的地拖了,清澈的井水渐渐黑如墨汁,水面上浮现星星点点的油膜。
她不知道的是,不远处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盯着她不放。
一个男人悠哉地坐在栖凤苑房顶,他身穿玄衣,脸上戴着一副面具,手臂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,另一只手拎着见底的酒壶轻轻摇晃。
他看向厅堂内忙碌的身影,将壶中酒一饮而尽,叹道:“一别七年,己是物是人非......”......夏至刚过,夜晚愈发闷热,一阵微风拂过,吹走些许燥热,带来一丝惬意的凉爽。
易月清收拾完厅堂,就近找了个圆墩歇息。
她长吁一口气,用袖子拭了拭额间沁出的细汗,整个人累得轻喘不休。
歇息片刻,她的呼吸渐渐平稳,方才起身将工具归位放好。
她打着哈欠走出厅堂,穿过垂花门来到内院,一路走到东苑粗使丫鬟住的下房。
随着她推门的动作,木门发出‘吱嘎’一声轻响,一股热气扑面而来,空气中混杂着一股酸臭的汗味。
易月清只觉得呼吸猛地一滞,一口气好悬没提上来。
借着微弱的月光,隐约可见一条大通铺横亘在屋内,横七竖八地睡了十几个人。
鼾声与磨牙声交织在一起,其中夹杂着几句发癫的梦话。
几十双麻布鞋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,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。
易月清深深呼出一口气,她定了定心神,将碍事的鞋子踢到一边,用脚清出一条路来。
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蜷缩在墙角,听到声响后猛地抬起头来,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,整个人犹如诈尸一般。
易月清吓得一激灵,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。
易月菀颤抖着坐起身来,她穿着跟易月清一样的粗布麻衣,手上缠着一圈厚厚的裹布,身上的伤势己被郎中处理过了。
易月清倏地攥紧双拳,眼中闪过一抹不甘。
上一世,她被胡爷踹断脚踝,吴妈妈不愿为她找郎中医治,让她成了一瘸一拐的跛子。
易月菀身价千两,她再怎么作死,顶多受点皮肉之苦。
人存于世若是没有价值,只会被人弃如敝履......易月菀强忍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,她眼中满是怨恨,咬牙切齿道:“易月清,你还有脸回来!”
易月清轻嗤一声,反驳道:“我为什么没脸回来,丢人的是你又不是我......你还有力气兴师问罪,看来伤得并不严重嘛!”
易月菀顿时怒火中烧,声音陡然拔高了几阶,“从前我为嫡你为庶,如今我为主你为仆,无论何时你都该护我周全,可我被人羞辱你却袖手旁观......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,又能如何?
难不成你让我冲到台上,跟那个长得像地缸的胡爷以命相搏?”
易月菀眼中闪过一抹寒光,冷声道:“一个不能护主的丫鬟,就该被乱棍打死!”
易月清嗤笑道:“如今你我平等,大家都是下等粗使丫鬟,没有什么贵贱之分。”
“世人只道阿姐人淡如菊,与世无争......我却深知阿姐秉性,你自私自利,把别人对你的好当作理所应当......你也不是与世无争,只不过你想要的自有人为你争来,又何须你亲自出手!”
“你......你......”易月菀恼羞成怒,捡起地上的麻布鞋泄愤似的朝易月清丢去,“闭嘴!
你个没骨气的庶女......”易月清一个侧身躲过丢来的麻布鞋,鞋子‘哐当’一下砸在窗框上,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静。
一个胖丫鬟猛地坐起身来,怒道:“能不能让人睡觉了,要吵你们出去吵,别在这儿扰人清梦!”
她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醒了,她们揉着惺忪睡眼,抱怨道:“你们不睡还不让别人睡......天亮了还要干活呢!”
空气越来越浑浊,一股强烈的酸臭味刺激着易月清的鼻腔。
她连忙屏气凝神,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。
首到走出东苑几丈远,易月清才吐出一口浊气,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。
她到井边打水净了面,将多余的麻绳缠在腰间,动作娴熟地爬上院中的梧桐树。
梧桐树高大粗壮,干若虬龙蟠曲,皮似裂岩坚韧,树枝纵横交错,树冠繁茂如巨伞华盖。
易月清爬了两丈多高,寻到一根足以让她躺平的树枝,用麻绳将自己和树枝系在一起,以防不小心跌落下去。
清风徐来,翠影摇曳,树叶沙沙作响,如雅乐奏来。
易月清倚在树上,望向夜空中的一弯明月,困倦之意渐渐袭来,她的眼皮愈发沉重,慢慢阖上了双眼。
须臾间,她只觉得身下树枝忽而上下晃动,一股淡淡的酒香若有若无地飘至鼻间。
她眉头微蹙,整个人慢慢从梦境拉回现实。
她懵懂的双眸缓缓睁开,一个面如厉鬼的黑衣人站在树枝的另一端,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。
易月清猛地一下坐起身来,尖叫道:“啊——”黑衣人身形一动,眨眼间来到她身边,威胁道:“别叫,否则......”,他的手在脖颈处凭空比划一下。
易月清立马心领神会,她眼中闪过一抹惊恐,连忙用手捂住嘴,生怕男人把她给咔嚓了。
二人近在咫尺,她才看清男人脸上戴着面具,一股寒意瞬间传遍全身,让她整个人战栗不己。
那是一个狰狞可怖的恶鬼面具,通体鲜红如血遍布深深的沟壑,血盆大口咧到耳根,尖锐的獠牙从嘴角伸出,闪烁着凛冽的寒光,仿佛随时要将她撕得粉碎。
男人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,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。
易月清吓得瑟瑟发抖,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,想要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。
没料到,她一时失了重心,整个人掉下树去。
好在她腰间系了麻绳,虽然系的没那么紧,倒也不至于让她坠落下去。
男人单手提起她的后衣领,像拎小鸡仔似的将她整个人拎了上来。
易月清冷汗涔涔,缓缓抬起头来,怯懦道:“黑......黑大人,你是来勾魂的?”
“你......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来,我还有很多事没做......我不是怕死,只要做完该做的事,哪怕到时下十八层地狱,让牛头马面拔舌头下油锅,我也绝无怨言......”黑衣人挑了挑眉,一双深邃的眸子落在易月清脸上细细打量。
她小脸圆圆,眉眼弯弯着实惹人怜爱,眼眸灵动似星光璀璨,与他印象中那个粉雕玉琢,精致漂亮的瓷娃娃大相径庭,唯有一对若隐若现的梨涡让他似曾相识。
他眼中闪过一抹戏谑,饶有兴趣道:“黑大人?”
“你......你不是黑无常大人吗?”
“平生不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,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,这么怕......”他停顿了一下,继续道:“怕我勾你的魂......”易月清脸色微变,本想随便搪塞两句糊弄过去,可她转念一想,这可是黑无常,每个人的生平都在他那帐册子上记着呢!
曾经过往在脑海中快速回放,她的脸色变幻莫测,整个人扭捏半天,心虚道:“我把毛毛虫丢进别人衣领里,算吗?”
黑衣人沉吟片刻,问道:“就这一件?”
易月清苦着一张小脸,偷偷抬头瞄了他一眼,垂头丧气地掰着手指,数道:“大理寺丞李夫人的端午宴,装鬼吓唬过齐子舒......萧山茶宴上,佯装崴脚将茶水泼在吴曼吟身上......探春宴斗花时,在魏怡心后背贴了个王八......”黑衣人嘴角不由得抽了抽,无奈道:“上京小魔王果然名不虚传......”易月清连忙挥手否认,“我不是故意捉弄她们,实在是事出有因......她们要么散布我阿姐谣言,要么在背后说她坏话,或是拉帮结派孤立她,我看不过去才会出手教训她们......这么说,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?”
“阿姐人淡如菊,自是不会与她们一般见识,我与她虽不是一母同胞,到底都是爹爹的女儿,自当同气连枝,怎能任由她人造谣污蔑阿姐名声!”
“大人明察秋毫,除此之外,我再没做过亏心事,也未负过任何人,若说有......”易月清停顿一下,喃喃道:“唯有负了自己......我这一生都为取悦她人而活,却从未问过自己想要什么......”易月清缓缓抬起头,眼神无比坚定,“若能重活一世,我必不再为他人眼光所困,不再为世俗之规所缚,惟愿对得起自己......”她偷偷瞥了男人一眼,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,讨好道:“大人可否宽宥我一段时日?”
黑衣人微微有些失神,眼中闪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,促狭道:“都说祸害遗千年,你的魂可不是谁都勾得了的!”
易月清眼中闪过一抹惊喜,试探道:“大人的意思是......放我一马?”
黑衣人不置可否,“凡事皆有价码,就看你的筹码够不够大!”
易月清歪着小脑袋瓜想了想,不明所以道:“请大人明示!”
黑衣人目光灼灼地望着她,“为我做事,饶你一命!”
易月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,拱手道:“愿为大人马首是瞻!”
黑衣人满意地点点头,“我要找个人,她十二年前被人牙子卖入青楼......”易月清默默地看着他,等了半晌都不见他再开口说话,她不敢置信道:“没了?”
黑衣人淡定地点了点头。
易月清嘴角不由得抽了抽,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问道:“她是何方人士?
年方几何?
可有画像或显著特征?”
黑衣人轻咳一声,眼中闪过一抹尴尬,“她失踪时年方二八,南诏人士,其他......不详。”
易月清双目圆瞪,无语道:“南诏亡国多年,我上哪找个相貌、特征皆不详的南诏旧人?”
她渐渐缓过神来,大脑飞速运转着,暗道:“黑无常一个鬼差,怎会平白无故掺和人间之事?”
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,脑中霎时灵光一闪,“人鬼情未了?
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,将大人的心上人拘在青楼......”黑衣人似是被口水呛到,恼道:“不该问的别问!
若你打听到了,作为回报,我将完整的南陵赋琴谱赠与你。”
易月清听闻此话,整个人怔在原地,惊道:“大人怎知我手中南陵赋是残谱?
世人只知南陵赋,却鲜有人知它分为上下......”话说到一半,她立马噤了声,连忙转移话题道: “若是查到此人,我该如何与大人联系?”
“时机到了,我自会与你联系!”